到了次日,天色虽没有晴,却也没有再下雪,街上的积雪,都让打扫夫扫着堆在街道两边。下午的时候,梁寒山走到大门口来看看,只见雪胡同里地上,正如在棉花堆中,辟了一条人行路。地上的土,先让积雪潮润了,扫过之后,风吹着一冻,犹如石板,正好走路。心想:且不问贾叔遥到不到,我一个人也去。不然这件事放在心里不解决,也是不安的。这样想着,马上坐车到喜声戏院去。进得戏园子,经过一条长夹道,瓦檐转过来的旋风,刮着屋檐上的碎雪,向人身上乱飞乱扑,那阵割人肌肤的奇冷,简直未可以言语来形容。掀开蓝布门帘子走进池座,先就觉得里面阴沉沉的,雾气腾腾,原来这阴沉沉的,是全戏园并不开设窗户,只是池座一个大落地罩,光线不够。雾沉沉的,是池座里四围闭塞,许多人在戏园子里抽烟,呼吸着那不更换的空气,酝酿成这种现状。梁寒山一想,北京人对于艺术的赏鉴,是赛过任何人的,这样的所在,能安心听戏,已是不容易。最奇怪的却是这一班捧角家,朝于斯,夕于斯,可以在这地方听上三四年,这种人不得神经衰弱病,不得肺病,不得一切传染病,不能不说他身体是特别的健康了。自己往常也到旧式戏园子来过,不像今日阴天这样所受的感触深。但是既来之,则安之,便走进池子去找座。偏是今日的戏不坏,池子前排,都坐满了,找着看座儿的商量总说没有。梁寒山一想,那就不必听了,因问一个看座儿的道:“有位贾先生,你认识不认识?”那看座儿的道:“您问的贾二少爷吗?他这儿有座。您又不早说,早说我就引您坐下了。这儿来,这儿来。”说时,他在前面走,就用手向梁寒山招着。一直引到前面第三排,正面找了一个位子,让他坐下。他倒很奇怪,不知道这位子,何以空出来的。约莫等了半点钟,本戏就上场了。第二场,就是那个井兰芬所反串的小生主角,梁寒山正想着,那个用情专一的大学生,不知在哪里,这就应该叫好了。等好一叫出来,我就要开始侦察……想到这里,右耳边突然一个喔字响将起来。梁寒山回头看去,却是一个戴了近视眼镜的人,原来低了头,这时突然将头向上一冲,一个喔字,就在这时破空而出。那人倒也不过二十岁上下,脸上黄瘦黄瘦的,缩着身体,卷了一件大氅,将脖子都缩在里头。头上戴了一顶毛绳帽子,将两只耳朵都遮住了,看那样子,倒是极马虎没有什么脾气的人。贾叔遥说的那个捧角家,大概就是他了。正这样想时,那人低了头,喔!喔!又叫了两声。这样一来,更证明了他是捧井兰芬的那个何先生,便又仔细看了他一看。他身上那件大氅,袖口和腰身,都极其紧细,袖子犹如紧身袄一样。本是毛织物的面子,那毛织物磨光了,就剩了一条一条儿的斜纹粗线,而且还有好几处,磨得光滑滑的,犹如上了一层油漆一般。这样的大衣,缚在身上,本来应该是很难受的,不过这位何先生倒是大衣领子上一阵一阵嘘出白汽来,正是冷得厉害的光景。看那大衣里,单薄薄的,不但没有穿皮袍,简直还没有穿棉袍,微微露出一截小衫袖来,正是一件呢质的夹衣。这样冷天,穿皮袍子还不能出风呢,何况还是夹袍子,怪不得他不能脱下大衣了。梁寒山正在奇异别人不怕冷,只觉自己两只脚板慢慢地有点麻酥,那一股冷气,自下而上,越来越加紧,一直冷到膝盖上来。一看,偌大一个池座,只靠戏台,有两只破旧铁炉子,而且那烟囱直接就由两廊穿出,并不见炉口上有一点红光。不望炉子倒也罢,望了炉子,反觉一点儿暖气俱无了。池子里是这样冷,梁寒山的大衣,又早脱给看座儿的收起来了,这时候要拿大衣回来,也特显得怕冷一点儿,只得安之若素。两只脚板,却不住地在地下跳着,以便发生暖气。他这样冷不是,台上的那位井兰芬老板,却不住地看将过来。梁寒山一想,她为什么老看我,难道我这样怕冷,还现出了什么寒酸样子吗?于是振作精神,且正襟危坐,但是自己虽然正襟危坐,井兰芬还是看过来。自己心里,不由得好笑起来,我这个人真是有些不自量,我一个生来的观客,哪里会引起台上人的注意哩?人家是别有所寓呀!这样想着,就不觉激动了一番陈腐的诗人敦厚之旨,眼睛只看台上,并不再回顾并坐的何先生,以示无所用心于其间。正在装马虎的时候,一个看座儿的,走了过来,低了头,一手掩了半边嘴唇,轻声对他道:“梁先生,贾二少爷来了。”梁寒山一抬头,只见贾叔遥坐在并排的另一条凳上。中间只隔了一条一尺宽的人行路。梁寒山道:“你几时来的,我怎样一点儿不知道?”这时看座儿的已走开了,贾叔遥向这边侧了身子,轻轻地笑道:“你是心不在焉。”他说完了这句,又坐正了,就不容梁寒山从中辩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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